可爱大肥羊

【启副】三千丈

很长很长

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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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丈·白发生

 

       二十年前,老陈家隔壁搬来新住户,一位老先生和他的管家,没有冠同姓的太太,亦无其他仆从。只听那管家说起过,他从前并非老先生的管家,而是老先生的副官。老先生家以前亦是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后来遭遇了些不便言说的事,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老者二人,一者如松之势凌风雨、气傲烟霞,另一者则如竹之傲雪凌霜、端正方雅,二者皆含山石不动之稳态,又似叮泠泉涧,上善若水润物无声。左右看来,若睚眦、若狴犴,皆不似寻常家子、安生百姓。

       老陈历经动荡年代,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纵然心下困惑且存了对老者二人来处穷根究底的心思,也未曾过问一句。

       比邻而居,无可能老死不相往来。老陈虽严实地闭紧了嘴,眼睛却仍会看、耳朵亦能听的。二十个年头,在老陈这个年纪的生活里,每个日月更迭都是岁月的恩赐,于老者二人而言,当亦如是。暮色胧金乌,总有人还在奢望朝霞复满天,不欲或怀恨或遗憾而西坠。许是年轻时冒着被批斗的风险也要读几本洋书,老陈对生死之事、死生之时总归比同辈同龄者看得开些,从不念叨往昔,亦不挂念死期。正因如此,老陈与那位老先生家的管事闲暇时能有几句话来说。

       老先生家的管事有一双似秋水也似清泉的眼眸,比起老先生的笑比河清,亦庄亦谐的管家显得更为和颜悦色。前些日子老陈过米寿那阵,给邻老先生家送去两份请帖,最后寿宴上只来了一人,正是那雍容闲雅的老先生家管事。

       老陈那天兴致上来,膝下子孙儿女也无管他皓首苍颜,随他尽兴浮了几大白。酒劲上头,老陈一阵天翻地覆,埋在心头底下的千丝万缕直长,从喉头而出,进了管家的耳。管家只付之一笑,招来老陈儿女交待了已入酩酊状的老陈,便款款离去。此后管家再无与老陈有来往,遑论言语交流。

       老陈知己有过,百代过客,宾践日月,命有尽头忆无止境,谁人无一处伤疤一碗甜汤,他硬是去揭,便是他不知好歹了。遂是今日登门请罪,是为求得一句谅解,或为寻得一个答案,老陈自己亦是不甚明白。

       管家出门迎他,亦是在外院便拒他,慈眉善目地道无妨,却恍若于千里之外。老陈欲言又止,略有局促无措。天亦不随老陈,细碎地渐飘起蒙蒙的雨,南方腊月,顷刻即是筋骨瑟缩。视线绕过管家被冷雨沾着的薄肩,院子里凤尾竹细密婆娑,中出一条沥湿的青石板路,只见一苍劲老者踏步而来,撑一把黑帆伞,拥一件黯青氅衣,豪迈刚健而愀然无乐。

       老陈一生沉浮,见过许多人事,却从不曾临近过老者那般独傲之人,寂寥孤高若中天之月,却矛盾地蕴着震天铄地的枪炮齐鸣之姿。老陈恍然惊觉,二十年,他竟从未仔细瞧过这位老先生。

       老者健步而至,面色凛然。管家熟稔接过老者手中伞,面上绽开老陈二十年来都不曾见过的脉脉浅笑,两泓碧水眸曲成弯月,盈盈笑意正是为眼前来者。老者的眉头蹙成两山相隔,好似愠怒,抖开氅衣便将管家拢成团,一双手于他肩、于他颈、于他腰、于他腹轻揉抚实,方才侧身面向老陈。

       老陈被老先生看一眼,便觉锥心刺骨,那眼神里透的是冰冷麻木的寒意,比之冰雨更甚,逐客之意不言而喻。老陈心道此地不宜久留,连连道别离去。

 

       将黑帆伞收拢置于门后玄关处的收纳桶内,管家四顾,便见得老先生甩手而去的清冷背影。默默无言地跟从,直到老先生坐到摇椅上躺倒,发出震耳的碰撞声响,老管家方也坐上一旁的躺椅,拾起方几上一张纸报,来回快速翻阅过,复又合上,把头版挪到老先生面庞正上方,轻笑道:“听不听报纸?”

       老先生恍若未闻,闭着眼,胸膛规律起伏。事实上他的听力早随着年岁渐长渐弱,时常出现失聪现象,叫他不应、唤他不答。时日荏苒,老先生的性子愈发偏迥,旭日东升时他在注视叶上凝珠,暮云合璧时他在遥望远山,不言不语,沉默如渊。

 

       管家对于老先生的沉默,已经习惯了许多年岁。漫长岁月里的某一天,当管家修剪好庭院蓦然回首,他忽然发现老先生的目光已不再停留在万物与远方,也许肉体凡胎的确争不过白驹过隙,管家平生首次觉得老先生眼底辽阔而深重的江山社稷通通烟消云散,只余下冰消瓦解后一双温润黑瞳,寂静地映出一位青丝透雪的暮年人。

       是日千里横黛,远山衔紫,庭院中的管家凝望着的分明是安详的雪鬓霜鬟,涌现眼前的画面却是某年某月某夜,四面楚歌起、山穷水尽处,那位冷月下依旧朗声大笑的威武军官。那年管家还是那位冷峻上位者的副官,那夜的惨烈之景被他刻意雕饰回避,纵使血泪腥风仍日复一日地呼啸而过,鞭笞得人遍体鳞伤,他亦从无后悔过戎马一生只为追随。青天下、黄土上,过往如今,任谁问起,他皆是毅然答道,无惧亦无悔。

       那日庭院黄昏,凤尾竹隔绝了喧嚣,老先生的耳中少能进得声响。他的目光像是北地冬末最后一场的鹅毛大雪,一片片轻柔地抚上管家心头,凉丝丝地痒;又是铺天盖地席卷而至,狂乱地搅动风云,带走凛冬最终残留的肃杀萧飒。

       深冬有老翁独钓寒江,入夜后终究是要放下全盘寞寂憾意,启程赴归途,叩开从未合紧的柴扉,那处无硝烟战火,也无行尸走肉,只摇曳着灯火阑珊、暖黄烛光。

       即使垂暮,老者仍是威严,他正对残阳,眼眸之光却并非为曜日而起。眼底映着青丝透雪,老先生徐徐说道:“来与我说说话吧。”

       “你还愿意的话。”

       余晖拉长了管家的影子,直直铺陈于青石板路上,填满缝隙的弯弯曲曲,正落在老先生足尖,似是力逾千钧,管家只见老先生说完话后便不动声色地后移跬步。管家身后那落日熔金,似是涅槃之凤,霎时间万丈光芒一飞冲天。

       无论他的身份是同辈人,还是副官,抑或是管家,平生之愿从未改变。日殊月异的是时代风气,春秋积序的是病痛神伤,不变的惟有永恒的变化。他的愿望只在一人,未曾有过丝毫动摇,然而朝朝暮暮时日不休,那人愈是如青山般沉静下来,他愈是能看到山石之下熔岩滚滚不息。他见青山如是,层层荆棘缠绕、伤痕累累的心脏仿佛又重新开始炽热地跳动。

       少时之愿,是望那人顺利主持一方大家,一生无忧;几载星移斗转,便许那人驰骋疆场,能如愿平定战乱;又是春秋更迭之际,则只愿那人转危为安,安然无事。平生之志即是心之所向,他为无法触及的远山尽心竭力,时光如水,流年匆匆,他从不缺席那人生命的任何一段,明知竹篮打水,还是不余遗力地润了满山茵茵。

       年少时挥斥方遒,风发意气的青年总大言不惭,仿佛夏初还未滚烫的温热气流,不知疲乏地投入奋斗,是为在盛夏来临之际,炙热的风旋能比肩烈日骄阳。而今年逾古稀,那些曾道是白首不渝的晦涩心绪,早已随着千禧年前夕最后一瓣焰火的暗淡而与如墨夜幕同归沉寂。

       彼时的青年副官毫无顾忌,朝气蓬勃,对上一口一口应声不断,对外一句一句舌灿莲花。几十年光阴如梭,年迈的老管家却只笑着对老先生答道:

       “好。”

 

       当今日管家带着笑意与老先生说话,老先生的确是听见了,可他偏偏不想应声。老者如顽童,有爱闹得天翻地覆的,也有老先生这样生起气来一声不吭抗议的,一股闷气团在心尖上,时不时地翻滚,好一顿慢工折磨。

       一同过了近百年的日子,恐怕世上没有人能比管家更明白老先生。管家把手上的报纸小心地放回方几上,视线便一直停留在老先生的面庞。他听着雨声滴滴答答跳动不停,心上也仿佛雀跃着一个幼龄小童。

       那小童灵活地翻身跳上心坎,遥遥指着老先生,不住地说他面上沟壑纵横,实在是青春不再,不好看了。管家立刻心道你懂什么,他就算上了年纪,那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小童哼气,又摇头晃脑地瞧了瞧老先生花白的头发,嘲笑他鹤发鸡皮、老态龙钟,怕是连枪子儿都拾不动了。管家也生气了,暗喝小童懵懂无知、童言无忌,老先生还是老当益壮。

       于是看在不知何时睁开双眼的老先生眼里,便是笑容可掬的管家突然变脸,满面怒容的模样。老先生莫明其妙,仍是不发出一丝声响,静静地凝视着举止怪异的管家。过了许久,窗外烟雨更蒙蒙,雾拢云聚,树麻雀在窗台叽叽喳喳,管家方才回过神来,登时便与老先生对上视线。

 

       江南冷雨淅淅沥沥,冬日里虽失了暖阳,亦不乏雨条烟叶,仍有满山苍翠,染蓝抹黛。任他寒风如刀,也少不了蠢蠢欲动的广袤青芽。老者二人顾盼相依,偷得浮生俗世无扰,清静之余共赏云卷云舒,不免遥想当年未至江南时候,于潇湘境内那十数载旌旗往事。

 

三千丈·人间疾

 

       潇湘之地山河表里峰峦如聚,霜雪如白沙。梦醒时分,见玉尘重重,闻得折竹声。当夜无风无雨,柳絮起洒盐天亦已停歇,鸦默雀静寂然无声。

       军人的作息极为规律,夜半三更,张副官本应榻上入梦,却出现在走廊一扇窗前,手捧一碗热茶,简单披着外衣,沉静地注视大院中那个未着披风与军衣,只穿着白色衬衫灰马甲的寂寥身影。

       热气飘至眼前,氤氲了一番如梦似幻的良辰美景,无意识地呢喃,细语着青天白日里不敢道出口的姓名,轻缓至极,只怕惊扰了脆弱幻梦,便是一切皆休。

       梦中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四季如春,温润祥和。一条小径穿过松林,一尘不染、洁净无泥,尽头有一处人家,家中两位老人,屋前一条潺潺溪流淌过。一日,其中一位渡溪而去到彼岸,不曾与另一位告别。当另一位惊慌夺门而出,便只见得那位已离去的,一个恍惚的孤影。

       强烈的心悸带动整个胸腔都绞痛起来,大梦初醒时,张副官甚至丧失了分辨梦境与现实的能力。梦境太过真实美好,破碎时便犹如撕裂神魂。他躺在床上,望着与平时无异的天花板,却感觉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仿佛有人扼着他的咽喉,拉扯他出了梦境。

       再闭眼,眼前即是永恒不变的黑暗,就像那人走进其中消失不见,被永远吞噬,不复归来。这夜已然无力入睡,于是他便简单披了外衣,寻了碗热茶,无目的地游荡在府中。

       府中有一条长廊,以往夜里也常亮灯照明,近段时间由于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一夜过半便会熄灯。由此当张副官信步至此,便见得月光如水落在地上,循着光源看去,一轮明月当空,星辰无色。

       月下有一人,孑然而立。三寸白雪被踏实,寂寂冷月下只有一人双足的痕迹,断在那人脚下。窗里的张副官望着窗外失神,视线贪恋地停驻那人背影,无餍地享受一时宁静。雪地里的身影极大地抚慰了他的心悸,紧皱的眉松开了,默念着某个姓名。

       呼气的白雾与热茶上升的热气交织,聚向玻璃窗,渐渐模糊了张副官眼中的世界。一开始他没注意到,直到发现眼前被白茫茫覆盖,他顿时又紧张起来,腾出一只手慌忙擦拭窗户,像是在和自己怄气,明明侧头便可通过其他窗户见着外部景象,他偏偏不去看。于是视野复又清明时,所见世界里却已没了那个身影。

       梦里见到离去的背影,醒来发现亦如是,震荡心魂之事不逾此方。

       当即惊惕不安,悸痛卷土重来,乱了阵脚不能自主,连余下那只托着茶碗的手也扑上玻璃窗,双手一齐来回用力,仿佛是这扇薄窗吞噬了那人。茶碗失去承托的力,直往地面坠去,就当它落至张副官膝部高度时,另外一人的一只手接住了它。也许因为梦魇缠身惊惧交加,张副官竟未察觉身后站了一人。

 

       一发系千钧之重,上悬无极之高,存亡之秋,岌岌危矣。镇一方军区,掌万千生死,旁人只道是一手遮天,翻云覆雨,却不得品个中滋味二三。

       明月夜霜华漫天,照得一室通亮,任何事物都无处遁形。饶是张启山心稳,仍敌不住圆月相邀,索性不再寻求睡意,动身往大院里去。洋洋洒洒飘了几天的飞雪,半夜甫停,积起不薄的厚度,夜里无风寒意自来,张启山只套了件白衬衫与灰马甲,出门时受门卫兵劝阻也未在意。

       于雪地中站了许久,静默无言,思绪翻飞,厘清了不少本无头绪的事情,张启山本想再独自冥想一会,吩咐了卫兵不可打扰。不料卫兵突然在门口向他报告了什么,他便神色不明地疾步回门。

       走到长廊,果不其然一眼望见一人披着单薄外衣,然而举止非常,魔怔似地往窗前凑。张启山轻易认出那是张副官,心下有疑,一手按在枪套上,用手指挑开皮盖,握住枪柄微微拔出,伫立不动。

       忽然间,不远处的人双手皆摁到玻璃窗上,张启山目光敏锐,先前借着月光瞧见副官手上端着茶碗,在他松开茶碗之际便已大步靠近。瞬息而过,张启山已来到举止反常的副官身后,侧身弯腰稳稳接住下落的茶碗。两眼余光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其他异常,张启山方才持着茶碗正身。

       往常机敏的副官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近身,这般迟钝于此时,若是他在张府之外,怕是早已身首异处。不,近来的风云异动,就算在府内也绝不可掉以轻心。张启山心中生出无名之火,莫名有些怒意。

       正待他要上手将人转个身,他这看来睡迷糊了的副官突然要把脑袋更贴近玻璃。看那迅猛之势,如果真撞上窗子,那层玻璃能否坚持住还未可说。眼疾手快,张启山右手瞬发而至,掌心贴于玻璃窗,手背正对着副官额头。于是张启山便见副官一头栽到他手背上,他都觉得手背隐隐发痛,副官却仍是不觉,一副云里雾里不在状态的模样。

       张启山突然想起近些天军方与各方来往密切,许多时候他分身乏术,一些次要的无须他亲自出面的事便一并交给了副官。说来亦是无奈之举,立足此间多年,仍是一道一路一心与共、还能无所顾忌相托的竟会只有一人。副官向来能吃苦,办事利索高效,还能面面俱到,张启山对副官的信任并非无中生有,除去他们同是张家人的一层,副官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即便如此,到底还是个毛小子。

       思绪到这儿,张启山放松了些,不禁望了眼皎皎明月,想到现如今副官便是他最亲近的张氏族人,难能可贵一路至此。天寒地冻,半夜杵这也不算回事,张启山动了动右手,副官抵着他手背的额头也跟着挪了挪;他将手翻了个面,副官便用额头又蹭了蹭;他要抽出手,副官便干脆直接把他的手心按在自己脸上。

       不同寻常,张启山心中断定。冷静地琢磨了一会,张启山恍然,副官贴于他掌心的面庞滚烫,显然是发烧了。烧得绝对不轻,这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张启山遂轻声唤他:“副官。”张副官不答。张启山再唤:“副官。”仍是不答,只一味地蹭着他冰凉的手。

       张启山不缺的就是治人的手段,见副官置他不理,便直接抽回右手,按在人肩上,强行把副官转过身。一双凛冽如刀芒的眼盯着被卡在他与窗子间的人,只见张副官垂着头,缩着身子,一语不发。

       “病了吃药,累了回去睡。”张启山探手贴上副官额头,入手一片高温,皱起眉头。

       张副官仍不说话,伸手去够张启山手中持着的茶碗。张启山见他不搭话,便不把碗给他,再说道:“累了要休息,好好睡觉。”张副官没能拿回茶碗,缩回手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衣,低头看着地上被洒出的茶水浸湿的痕迹。

       “是我疏忽,”张启山温言道,“交予你的事太多。明日我便吩咐给别人些,另外军区来的人日后我亲见。你把病养好,这些不用管。”

       “不。”副官终于开口说,“我可以。”

       “给你放两天假。”张启山又用手背撩起副官的刘海,测了测他额头温度,“不是一直想我给你放个假吗?”

       “不要。”

       张启山无言,沉默半晌后把茶碗递到副官手上,后退一步,没再看副官一眼。朝手心哈了口气,两手互相搓着取暖,轻松说道:“那好,事多,也别拖到明天了。看你半夜还挺精神,现在立刻随我来,有事交代给你。”说罢便转身拔腿离去,毫不犹豫。

 

       冰轮早早驶过中天,往地平线而去,夜幕愈沉。

       张副官在稀里糊涂地跟着张启山回了卧房之后,才恍然醒悟自己刚才都干了些什么,顿时一阵冷汗急下,气喘吁吁。不知该如何开口,转念一想,这种时候还是卖糊涂不要说话为好。

       张启山没给他冷静的机会,见他出汗了,便拿来一条毛巾给他,令下:“第一件事,把汗擦了。”张副官庆幸佛爷没问起方才他行为举止之事,干脆地应言而动。

       待他埋头擦完脸,就见张启山一手端着一个杯子,一手摊开,手掌上躺着几颗胶囊,站在他面前。张启山第二道令下:“第二件事,吃药。”张副官偷瞄向张启山,见面前人脸色不善,大有他敢不吃就按头让他服下之态,他便老老实实接过杯子和药,一次仰头含胶囊,一次仰头吞水。

       张副官刚一咽下,就听得张启山又厉声道:“脱衣服上床睡觉,别让我重复。你还有三个小时可以休息,到点叫你。”

       “……”张副官没有任何动作,直挺挺愣在原地。

       张启山此人,说话一言九鼎,行事雷厉风行。于是当一向令行禁止的副官一而再再而三地抗命时,张启山哂笑一声,上前便一把将人捞起扛在肩上。不等副官有所反应,大佛爷就已经把人抛到了他那张大床上,被子一掀,就把人给盖得严严实实的。

       “不愿意回你自己房里睡,就老实点在这儿休息。”张启山如是说。

       一床厚被劈头盖脸地蒙着张副官,掩去了他如血面色,压抑着仿佛要跳出胸腔的心脏,紧张感笼罩全身,似乎连呼吸都不那么重要了。他闷在被子里,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回道,好。

       窗外月西行,大院里绒雪盖地,平坦白雪之上印着些许足印。晨曦不久之后就将到来,冬日亦行将过半,复苏之季也不远了。实在良辰好风景,应与人诉一番衷情。

 

       佛爷曾说,死者之事皆属易事,生前诸多烦扰进了棺材都逃不出一具白骨,任它面目可怖,阴风阵阵,一脚踏下也成碎渣。活人却大不一样。万千个人有万千个想法,万千个想法还需万千种行为去落实,你来我往尔虞我诈,把一方天地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山川河流、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方寸中有世界万千,存亡却只在人的一念之间。

       许久之前他还不懂张启山所言为何,如今内忧外患风云莫测,他有所了悟,却仍是觉得离张启山很远,远到他只能望见模糊不清的背影,再如何努力,亦无法触及一侧衣角。

       就像现在,张副官小心翼翼地拉下了点被子,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发现了站在窗前望月亮的张启山。屋内不比室外暖和太多,张启山仍未给自己添衣,还是一件衬衫套马甲,看着单薄极了。张副官缩在厚实鹅绒被搭起的小天地里,感觉暖烘烘的,一把脑袋探出去,扑面而来一阵寒意,冻得他一个哆嗦。可张启山就那么感觉不到冷似地站在那儿。

       佛爷不冷吗?是个人在这种温度下都会冷的。

       张副官自己掖了掖脖子里的被子,收腿把膝盖顶在胸前,缩成一团,盯着背对着他的张启山。佛爷在想什么呢。前线战事?明器?日本人?分军区?张副官想了一圈,脑袋里满当当地都是张启山,有的张启山在斗里忙活,有的张启山在和其他军官议事,有的张启山在独自处理事务,还有数不尽的张启山在走路、吃饭、喝水、睡觉。大概是因为药力催眠,张副官迷迷糊糊地数着脑袋里的张启山,无数幻影分身密密麻麻地重合,叠在窗前明月光照下的张启山身上。

       “张启山……”

       那个青天白日里不敢道出口的姓名,被成千上万个张副官怂恿着,在夜幕霜华与鹅绒被的掩护下脱口而出。空气里的寒冷气息似乎也随着这一声缓缓散开,团团暖意碰撞,略有些回温。被窝里的张副官入了半梦,茫然若失,前半夜梦境里彼岸的背影也与眼前人分毫不差地重叠,他忧愁地碎碎呓语,每一句话里、都有张启山。

       就像他过去的每一天中,都有张启山一样。

 

       张启山听得一声唤,恍惚之间只当是深夜未眠精神萎靡出现幻听,只因这个声线的主人若在平日里,断然不可能直呼他姓名。然而相同的声线同样的呼唤不间断地从身后传来,张启山便侧身回头了。

       冷光聚在畏缩着的青年面上,他脸色煞白,状若惊恐,像是行军途中不慎陷入沼泽地的士兵,明明对生命有着无穷的渴望,又怕因己拖累了大部队,恐惧而了然。只一眼,张启山心中那些被刻意搁置的往事便如海潮般涌来,直叫人不可脱身。

       时如逝水,连千秋都一晃而过,何况人生苦短。张启山扪心自问,他一生的的确确在方方面面有负于许多人,有那寻情无果的北平千金,有那求药不得的梨园名旦,也有那言难尽数的在他权衡之下被舍去的弟兄手足。可他这已逝的匆匆岁月,张启山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都是让他能正视九派母亲河、西山昆仑虚的底气。

       但是副官不同。他本不必肝脑涂地,青年人虽胸怀壮志,可始终不该在花样年华立身不毛之地。外界也有多少同他一样的青少年,一腔热血倾洒黄土大地。为国为民,说来感人,盈眶的热泪毕竟透明,放大了满目疮疤,激起献身死志。丧国之刃悬于顶,举国哀恸奋身而起。然而少年人毕竟少年时,应是学堂读书郎,而非战场英勇将。

       除去亲兵,张启山还带过很多子弟兵,多是志学之年入伍,一身晨光朝气,一副天真模样。他寥寥数言便煽得他们群情激昂,再辅以说理,新兵们便对他肃然起敬。偶然心有不服的,张启山出手几招亦能将其收拾服帖,多数时候根本无需他动手,那些仰慕他的士兵们总会“以德服人”。

       这些子弟兵,他们见过外军横行霸道,百姓遭受欺压,心有恨、有决意。其中有些人甚至亲身经历过,更是睚眦欲裂,恨不得手撕敌人生啖其肉。有甚者,参军只为能更进一步接近敌方军官,一旦有机会,便拔枪、出刀取其性命。军纪严明,也压制不住滔天恨意。曾经有一随行士兵得手过,当着几大军区司令员与各国来使的面,直接一刀砍去了另一位日方随从的头颅,血溅当场。

       善后事宜极为棘手,几经周折,以张启山于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枪毙那名随行士兵为果,终是罢休。原本日方还要求张启山交出那士兵的家人,张启山不允,日方一番迅速调查后发现那士兵竟当真孑然一身,遂提出监押要求。张启山清楚知道若是落到日本人手里,恐怕生不如死,便果断拔枪射杀了那名士兵,日方不甘但也无话可说,遂作罢。

       时至今日,张启山仍然时不时地想起那名少年士兵死前的眼神,哀莫大于心死,那如一捧死灰、毫无生气却冒着疯狂光芒的眼睛,仿若一记重锤砸到张启山胸口。事后他曾派人查过那名士兵的背景与身世,得知那少年出生的村庄遭到日军洗劫,少年一家更是被灭口,动手的便是那个被枭首的日方随从所跟从的军官。

       与那少年同时入伍的士兵被张启山询问时,提到他最初参军并不为了国家,亦不为了人民,只为有朝一日能手刃仇敌报仇雪恨。日头不断过去,作为张启山直接带的兵,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他才明了大小之事,轻重缓急。家恨固然深如海,亦明白有许多人与他一样,美满家庭毁于侵略者之手,国难当头,不可因一己私欲毁先人所铺之道。他报仇之心不死,却也知道以他的身份和立场,就算有机会接近敌方上位者,也绝不可贸然出手,那只会给己方带来不必要的大困境。因此他选择杀了那人的随从,一命换一命,也算不枉苟且偷生,了却自己心愿。

       要离开时,与那少年相熟的士兵坚定地向张启山说,希望您能明白。

       张启山默然,没有表示,只让这士兵回岗去。留下他独自一人时,一股浓厚深沉的悲哀压到了张启山的肩上,似藤蔓般生出不胜数的枝条,爬满全身,牢牢束缚。

       少年刚接触到世界的边缘,以为那是美好的新生,却翻落悬崖,跌入万丈深渊。被夺去了一切,空余填满人生的仇恨,为什么活着,活着又有何意义。只有国仇家恨是生命的羁绊,有着相同遭遇的人何止万千,一心求死也不可连累大局。终有一日,华夏阴霾不再,只是再也看不到了。可本心绝无悔意。

       这即是那抹疯狂血色下包含的沉稳与绝望。

       张启山明白。张启山怎么可能不明白。藤蔓布满整个身躯,枝条甚至勒进血肉,捆绑着他。前进路途上,每一步都鲜血淋漓。

 

       长吁一口气,张启山拉上窗帘,室内顿时昏暗,难以视物。他缓步点至床旁,坐上边沿,背后陷入梦境沼泽的青年仍呓语不断。

       “……张启山。”

       “张启山……”

       晦暗之间,张启山默默听着他的副官不住地念着他的姓名,似呼救又似祈求,一声声仿佛垂死的哀鸣,绵绵絮语又让人不得不承认这更似泣血的情话。

       张启山都明白的。一直以来的唯命是从,偶尔下斗时的不服抗命,把他看得比任何事任何人更重,他要以身涉险,便一副天塌脸。从来都是正大光明地目不斜视,向他注目,看起来和其他行注目礼的士兵没有区别。也许他人看不出来那些似有若无的情绪,但张启山心中明朗。

       傻小子。他张大佛爷不说,还真当他不知道,一厢以为自己把心事藏得好。他这副官就像只被驯服的家猫,平日里趾高气扬,点着脚尖迈着矫健的步子,一言不合就亮出尖利的爪子摆出攻击姿态,一身漂亮的毛发倒竖,发出危险警告。一见到他,便迅速安分下来,配合着喵呜的叫唤,温顺乖巧又懂事。家猫傲气,即便希望家主的抚摸疼爱也不会摇尾乞怜,只不断地出现,沉默地凝视。

       他们同源,张启山便如一只迅猛迅捷的东北虎,出没崇山峻岭林野之间,数九寒天不歇,伏于暗处,一击则致命。

       张启山回头看了眼呼吸开始顺畅平稳的副官,昏暗里仍见得眉眼清隽,肤白如纸,神情安详宁静下来,似乎已经走出困境,却还是缩成团,紧紧抓住被角。暗笑,张启山想到副官那些为人所道的光荣往事,分明是另一只敏锐的丛林凶兽,世上大概只有他一人把他当作人畜无害的家猫了。

       不必为外界环境所迫,安居于屋檐下当只家猫也不错。张启山心想。有千千万万人舍身忘我浴血奋战,为的不正是守我河山卫我家园。面对雷霆万钧之势不胆怯不退缩,护着身后世界万千。身而为人,自当顶天立地,无惧黄沙埋骨地,无悔前程无故人。愿万里无尘,诸君得以有余力付于闲事,把酒笑谈。

       张启山起身站立床头,屏住一口气,忍无可忍时才呼了出去,茫茫然凝为一团白雾。雾中若隐若现一条溪流,他在这岸,那岸亦有一人。抬手挥散白雾,张启山转过身子,端详睡得安稳的青年,一时静谧。

       是对是错,有些事总须有人去做,不辜负苍生几多。爱恨几许,功过如何,便留与后人评说。

       许久之后,张启山轻轻俯身,拨开青年的刘海,在他额上落下一个温柔的亲吻。

       “别怕。”

       “好梦。”

       柔声低语道。帮副官重新掖好被角,张启山方直起身子,闭着眼摁了摁睛明穴,再睁眼时又是一双坚毅不屈的珠子。摇头,离去。

 

       抱歉。

       若复有安生日子,再来与你话家常。

 

三千丈·黄泉友

 

       “冬天了,这雨怎么还是下不停呢。”

       窗外细雨绵绵。张日山为张启山斟茶,热气腾腾,很是暖手。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江南烟雨全年不休,一把老骨头都要长出蘑菇来了,一边把白瓷杯递给张启山,“老陈对我们也只是好奇心作祟,没有恶意的。”

       接杯,细嗅茗香,“嗯。”张启山应了一句,微抿一口茶,清香四溢。他朝茶面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他虽家财万贯,但身家清白,儿孙皆是正经人。一子经商,一子从军,还有一个女儿搞教育,大学教授。”张日山眉开眼笑,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捧在手里不喝,对张启山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把人家家底查得一清二楚。”

       “习惯。”张启山慢条斯理地品茗,小啜茶水,眼睛专注于手上物事,漫不经心地说着,“几十年的习惯,改不了。”

       张日山笑吟吟地看张启山,对他的说法表示认同。几十年的习惯,再用余生几十年去改,也不能轻易改掉。大半生明枪暗箭针锋相对,一根弦绷紧了,突然松开只会反弹自身。

 

       新秩序建立后,张启山仍然保持着老一套待人接物的习惯,如同其他将领军士一般,把平静生活看作大海,时刻警惕着汹涌暗流。张日山与张启山的性子则不大一样。春风吹满地,举国欢腾歌颂伟大中央时,他也会混迹人群,和各路人马打成一片。

       于是从那时起,张启山每天都会从张日山口中得知一些街坊八卦。今天东街老李上山打了只果子狸,在集市里炫耀自己技艺高超,结果你猜怎么着,回头就被公安带走了,笑得一街人都直不起腰;明天隔壁老赵说是要去儿媳家把那个没出息的臭小子给揪回来,百八十年睡倒温柔乡,没见那混球回过老家。

       一开始,张启山对张日山喋喋不休的街坊秘闻尚可忍。只有一回,张日山顶着一张青肿的脸回来了,还笑嘻嘻地和他说,徐老太家的孙子可真活泼,二话不说把我一顿揍,小孩子不懂事,不忍心还手,哎人老了就是心软,要早个几十年,我不得把他揍趴下。

       那一刻张启山沉默得像座死火山,不言不语就把张日山领去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确认都是些皮外伤后,张启山打了个电话,张日山听着便觉得张启山反应过度,把徐老太家的孙子当成阶级敌人似的,他就忙和他说自己没事。张启山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张日山跟了张启山一辈子,太了解他的为人和行事风格。尽管如此,从医院回到家后看见徐老太家的孙子和他父母一同跪在门前时,张日山还是瞠目结舌了。张启山一眼也不瞧他们,只带着张日山站到他们面前,那一家三口便齐齐磕了两个响头:一磕管教无方,二磕贵体安康。

       此回过后他们便搬到江南住下了。一处离海二十分钟车程的地方,春日鸟语花香,夏日惠风和畅,秋高气爽也无寒冬,最重要的是独栋别墅,周边邻居甚少质量却极高。那日刚刚来到新家,张启山就对他说,有位陈先生学识匪浅,你与他定能谈得来,少与不知礼数的莽夫来往。张日山腹诽他们从前可不都得算到莽夫那块儿,老了就不认啦,面上还是微笑着说好。

       这一住下,转眼又是二十年。

 

       “日山,”张启山忽然唤他,问道,“以后想住哪儿?”

       “这里挺好的,不挪窝了。”话一出口,张日山便反应过来张启山的言下之意,登时哑然。

       “听人说有个地儿,新建的挺清静。改天一起去看看。”张启山一口喝完了茶,抬头看向张日山说道。

       张日山发愣,突然意识到他们都是一只脚跨进鬼门关的人了。只再过几年,离别再也避不开了,张启山必定是先走的那个人。

       生老病死,残酷如斯,一生如何波澜壮阔,终归风平浪静,可他就是舍不得。没有张启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从未敢去想象过,只是虚幻的梦境就让他冷汗淋漓。用一生养成了一个名为张启山的习惯,刻意忘却这个习惯终会先他而去的事实,劳碌地喋喋不休,企图用记忆挽留未来。

       言语涌到喉头倒说不出口了,“这……不急。”张日山艰难道。

       张启山摇头,“我时日不多,是该准备身后事了。”

       “别这么说。”

       “你得接受,”张启山平静地说,“免不了的。”

       “没说不能接受。就是……这种事情,急不来的……”

       听他说罢,张启山神色变得复杂,风霜里走出所遗留的痕迹在眼底翻腾不息。张启山不禁怀疑这位与他共度余生的伴侣还抱着天真的幻想,时不我待,死亡将会降临,黄泉路亦已近在眼前。

       张启山肃然道:“听我说。”

       “你别说。”

       张日山眼神飘忽不定,一会环视偌大空旷的房室,一会瞩目雨落窗台,似是不经意地瞄一眼张启山,长久地沉默。

       张启山说的话他都会一字不差地记在心里,张启山的话对他来说总是那么具有说服力,和张启山这个人一样,无需诸多修饰便让他心悦诚服。他明白张启山即将出口的是怎样的言语,人生苦短,却也近百年了,从前的不解与疑惑都早已融到共同生活的点点滴滴中,举手投足便是无言的默契。

       内心明朗澄澈如雨后天晴,却扫不去萧条的气息。他不说话,也不让张启山说。张启山竟也真许了他的话,自己把茶满上,静坐着品啜,举止安详。 

       一壶茶后,张启山才言道:“雨停后,与我一起去吧。”

    

       阴雨停歇,天气回暖。

       他们一同去了一处公墓,位于一座青山的山腰。这处公墓原本是一处教堂,因设施整改、人口迁移而荒废,后被收回地皮重新投资建设成一个公墓。此处有静秀陵园,亦有肃穆壁葬墙。

       公墓的工作人员见到张启山便向他问好,并向张日山点头致意。领路人带领他们前往壁葬区,路上开始讲解。

       “随着绿色环保概念深入群众,壁葬这一墓葬模式近年来也受到更多家庭的偏爱。”工作人员介绍道,“由于壁葬模式的特殊性,有些大家族甚至会承包一整面墓葬墙以方便家人离去后的祭拜。”

       说完,工作人员又笑道:“不少人家认为葬得近些,在另外一个世界能更容易找到亲人,这也是壁葬墙受到欢迎的重要原因。一整面墙上可以放置几十甚至几百个骨灰盒,是挺热闹的。”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一个家族里,正常情况下每个成员的离开不可能都是同一时间,总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希望逝世之后所有人还能更方便地聚在一起,这也是整面壁葬的意义。”

       工作人员止步,他们来到一条廊道,静默无声。领路人指向廊道右侧一处隔间,示意他们的目的地,然后继续前行。

       工作人员本想再叫来个人帮忙扶着两位老人家,张启山和他说不需要,他便不再多言。只小心搀扶着张日山,轻声提醒地滑注意。

       最终三人立于一面宽广的墓壁前。上了年纪的老者视力令人忧愁,张日山努力去看清,却只见墓格的青灰大理石板,看不清铭刻于上的字。因为这种原因看不到“张启山”三字出现在墓壁上,他竟也觉得有所安慰,略还有些紧张,他便抓上了张启山的手腕。

       张启山反手便与他十指相扣,微用力捏了捏,然后看向工作人员。那位年轻的工作人员回以亲切的微笑,并走近墓壁,指着正中位置,对张启山说道:“张老先生,您的住处在这里。”

       张日山手指发颤,缓缓侧过头看张启山。张老先生温柔笑语道:“去看看。”

       工作人员闻言小步疾走到张日山身旁,伸手便要搀他。紧紧攥着张启山的手,张日山感到呼吸困难。张启山的关注从未离开过他,他的异样都被张启山看在眼里,于是他便被张启山的拥抱笼罩了。

       他听见老者特有的沧桑淳厚的声音在耳边诉说:“别怕。”一瞬间的天旋地转将张日山带回几十年前的某个明月夜,残酷的梦境中似乎也有一个人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低沉而绵绵。

       张启山轻抚他的后背,直到他呼吸顺畅才松开了他。张日山欲言又止,终是直面了那堵墓墙,谢过工作人员的帮助,独自一人走近了。

       以是张日山看见了在他意料之外的场面。那面壁葬墙的正中位置,有一规格与材质都与其他无异的墓格,然而封闭那墓格的大理石板上刻着的不止“张启山”。同一块石板之上,“张启山”在右,而左侧赫然刻着“张日山”三字。

       近百年来未曾直言的感情翻涌沸腾,像是璀璨的花火绽放夜空,美丽耀眼得夸张,张日山终于放任它们宣泄,奔流而出。他无法言语,留给张启山一个沉默颤抖的背影。

       工作人员的声音在他背后缓缓响起:“这是张老先生特别要求的。按照我们的规定,同一墓格里的只能是法定伴侣。本不能违规操作,但张老先生这些年帮了我们不少忙,这个人情一定要还的。”

       “你……”

       “我经商多年,承了张老先生不少情。”“工作人员”笑着解释道,“家父与两位算是邻居。”

       话毕,微笑着的青年便见张老先生对他开口轻声道谢,他心中了然,便告辞离开。壁葬墙前便只站着张启山与张日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张日山缓过情绪,没转身仍背对着张启山,道:“佛爷。”

       “我在。”

       “是以前的兄弟们吧。”张日山轻声说。刚走近时,他并未注意到其他墓格,现下静下心来,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张日山便发现这面墙上其他墓格里大理石封板上所刻之名竟也都是些熟悉之人。

       “嗯。”张启山应道,慢慢走上前,与张日山比肩站着,“张氏一族里,遗体尚能寻得的、血亲尚在的,都送回去了。余下的便是他们了。”

       墙前踱步,仔细再看了看,张日山发现整面墙上出去他们的那一墓格,其他墓格多只刻了一人姓名,只有极少数是夫妻二人同穴。方才来路上途径陵园,张日山精神紧张,因此没有过多注意碑上文字,现在想来似乎也有许多他认得的。

       “陵园里的,是非张氏的其他人吗?”

       张启山答是,再道:“大部分找不回来了,都是空穴。”抬手抚上青灰石板,指尖在“张日山”三字流连,“跟了我大半辈子,不能让他们睡在荒郊野地。”

       “佛爷……”

       “你也是。”张启山道,似乎在说家常事,“老朋友们已经等我很多年了,去了不怕寂寞,反倒要担心担心是不是太热闹了。”

       张启山走到张日山面前,斟酌了用词,道:“你我相伴一生,结发同枕席,羁绊无数。对你,我牵挂太甚,只怕哪日先人召得急,来不及与你告别。那张启山即便踏上黄泉路,也一步都走不动。”说着,张启山不再云淡风轻,他咬牙皱眉,仿佛受刑,“我知道你害怕我走,挂心了这么多年,我……都知道。但是这次,别怕。”

       张日山望着张启山挣扎的神情,眼中雾蒙蒙的,恍惚又看见了彼岸的背影,这次却是触手可及。他探手触到张启山的眉眼轻抚,四目对视,浅笑道:

       “好。”

   

       从那日起,南方的冬天便被暖风吹散了。海风裹着春意吹拂广袤大地,山间郁郁竹林外也生出三两只桃花。山川河流、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一方世界里生机万千。

       那日亡者之地没有生离死别,没有艰难苦恨,只有饱经世故、曾经沧海的老者二人相依相偎,两相执手平静许下的承诺。

    

       “我在路上,等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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