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大肥羊

【启副】九月八

望诸君无病无灾,常平安喜乐!


 

 

       一天晴午时候,张启山破天荒地说自己嘴馋,嘱咐张副官出趟门,到街上给他捎些零嘴儿回来。

       佛爷就算是嘴馋,叮嘱人的话也是震耳发聩的。张副官笔直端正地行礼答是,转身便走路带风地出门去了。

       张副官一走,张启山便从座上起身到窗前,不一会儿就见着张副官昂首阔步地往道上走去,看上去心情好极。张启山的目光跟随着,直到视线范围内没了张副官的身影,幽深泓邃里便映出苍穹万里软红十丈。

 

       年关将至,道两旁不少人家的门前檐下已经挂起了大红灯笼,街上摊贩不少反增,人头攒动,吆喝声不绝于耳。置办年货的老老少少也都从隆冬里自个儿的金窝中挪出,呼着热气哈着白雾向谋营生的小老板们讨个彩头还还价。

       张副官一路走着,觉得府上着实太过冷清了些。佛爷性子沉,有事儿都在心底的潭渊里浸着,一泓死水从不往外流,让人觉得佛爷心里冻上了融不了的厚重冰层。时代动荡,局势风云莫测,佛爷一反其道,敌虏苍生也好,袍泽莫逆也罢,风云意气、儿女情长,如指缝流沙,握得越紧失得越快,索性一把扬了,只余脚下踏着的黄土大地,肩上扛着的家国大义。而遮天蔽日的飞沙走石某一日终究要尘埃落定,是滋养了九州万古土,还是填满了潭渊无底洞,却是不得而知。

       佛爷带出来的兵也都随佛爷,神鬼无惧,江湖情谊全化成一腔热血为家国,平日里便显得不近人情了。于是佛爷府上,人的确不少,却少了本该弥漫在岁月里的红尘烟火气。

       在长沙过了几年还算安生的日子,佛爷面上也会有些笑意,但总归是难得的。佛爷严明克己,今天竟想吃些零嘴儿,可把张副官高兴坏了。佛爷是九门之首,也是一方军阀,佛爷到底是血肉筑的人,有点偏爱有些兴趣才是好的。

       张副官顺着人流走,左探右看,不一会儿便两手满当当。摊贩见张副官一身军装,认得他是张大佛爷的人,笑容满面地祝好,还非要送佛爷和府上的人一些压岁的小物事,年关将近张副官也不好拂了人家一番好意,便都代佛爷谢过收下了。

       回程路上张副官数了数,甜酒冲蛋、龙脂猪血、鲜肉馄饨、姊妹团子、糯米果饭,还有十个糖油粑粑。会不会太少了?可惜拿不下了。张副官遗憾地想。

 

       九门里只有红二爷能和佛爷说上几句,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佛爷到底在想些什么。长沙城里的小摊贩们都知道,这张大佛爷和红二爷可是至交。这层关系,作为佛爷的副官,张副官自然也是了然于心的。因此,当他得了应允推门而入,看见二月红正坐在沙发上与佛爷说着话,而佛爷也倚着沙发面容严肃地听着时,张副官并无多大讶异,只如常回身朝门外守卫递了个眼神,便往屋中去了。

       张启山见张副官来了,示意他把东西放下。等到张副官在茶几上把小食放置整齐,正待行礼离去,张启山开口道:“副官,这边坐下。”往长沙发中间移了个位,张启山指着左边空出的一人位置对张副官示意。

       不疑有他,本着佛爷为上原则的张副官闻言答是,便绕过茶几和右侧无人坐着的单人沙发,从左侧单人沙发与长沙发的空隙中穿过,坐到佛爷身旁。此时张副官的右手边是张启山,左前方单人沙发上坐的是二月红,他突然感觉另外两人目光似乎从他进门起便一直锁定在他身上。凭着跟在佛爷身边多年历练出来的底气和坚毅性子,张副官愣是目光钉在前方,毫不斜视,两手置于腿上,端端正正地坐着,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见张副官正襟危坐,绷紧了一张年轻面庞,腿上双手明显紧张之意,眼神却是视死如归的坚定不移,二月红失笑,登时如三月春风拂过,将一屋子明里暗里的尴尬局面剪得七零八碎。

       “你别紧张,”二月红放轻音调,笑着对张副官说,“我和你家佛爷只是谈点私人的东西,无甚危急事,你听听也无妨。”

       听闻此言,张副官当下便如临大敌,两掌瞬收成拳,仍是谁也不看地目视前方,一本正经地说道:“佛爷和二爷的私事我更听不得!”

       “注意礼数,副官。”张启山蹙眉,“我不在长沙时总听人说起你,与人周旋不失礼法,身手傲人意气风发。这般沉不住气,外面的传言是以讹传讹,还是我听错姓名了?”

       张副官受训,蹭地站起立正,目不斜视,对着眼前空气说道:“佛爷教训得是!”

       “行了行了,我来佛爷府上就是为了你的事。”二月红也向后靠着沙发,笑意盎然,向张副官上下摆了摆手,“张副官,你这一惊一乍的,还让我怎么帮人家女孩子说事儿?”

 

       前些时日,张启山有要事在身,必须离开长沙往北边去一趟,遂将长沙事务尽数交付张副官打理。身为九门之首,又是一方军官,于公于私张启山的仇家都少不了,对于副官的能力张启山不言而信,但免不了在他不坐镇长沙时仇家们搞出些大大小小的麻烦,指不定还会直接对张副官下手。要离开的时日不算短,张启山便安排了人手暗中护在张副官左右,并时常向他汇报情况。

       张启山这一走,长沙城还真发生了件他意料之外的事,性质上与张启山的预料方向大相径庭。阅毕长沙来的信件,张启山哑然失笑,不住摇头,恍然间发现他的副官不再是往日青涩少年,该是成家的年岁了,于是心中有了一番打算。

       那时秋菊正盛,战火千钧一发,还是罩不住长沙城里一派生气的丰收景象。阡陌交通处有一户人家,家业不大,靠老天爷心情好赏口饭吃,今年收成尤其好。那天来了帮地痞流氓,说是要收他们家的租,交不出就拿他们的小女来抵。老父亲当然不愿意,他们家的地是祖辈代代传下来的,哪需要向谁交租。于是地痞闹了他们的住处,流氓扛起了他们的女儿。

       老父老母正以头抢地痛哭流涕,就见一白齿青眉着军装的俊秀青年孑然独立不远处,手持一把制式盒子枪,顶在扛着他们小女的那个流氓脑袋上,似笑非笑双目含嗔。地痞流氓们不服气,上来就是一顿围殴,全然不顾以多不欺少的道理,于是那风华正茂的青年便不留一分情面地把他们全收拾妥当,这些个闹事儿的才麻溜地滚蛋了。那朗目青年好言好语安慰好哭啼不止的女孩,给一家子致了个歉,说是他没替他家佛爷管好这座城,让老人家一家人受惊了。

       张副官本以为事情这样就算完了,可没想到翌日清早,大门便站着老人家一家三口求见。连忙迎了,好生招待,嘘寒问暖,然后张副官就目瞪口呆地听着老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小女交待给他。张副官顿时明白了佛爷平日教导,这个年代百家姓只剩下一个,就是苦,百姓都苦,挨个儿接济只是害人害己。虽然具体情况不太一样,理解的方向略偏,张副官还是觉得佛爷就是佛爷,未卜先知。

       张副官温言婉拒,差人把一家子给送了回去,接下来的日子不见他们再上门。也无甚其他大风大浪,张副官只是处理了一下佛爷给的任务,再收拾收拾小鱼小虾,顺便又略微地打压了下长沙城里的外国势力,在他看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张副官万万没想到老父一家居然找了红二爷当说客,也不知他们是如何说动二爷的,简直匪夷所思。张启山却是心中了然,二月红先前知会了他一声,联想那小女与张副官的相遇,张启山便知道二月红是想到了他的夫人,才应下的这件差事。

       “她心许于你,知你是佛爷的人,是她高攀。”二月红持箸拾了个糖油粑粑,咬了一口,称赞说好,甜得相当入味。红二爷接着道,“那女孩年岁虽小,但好在明理懂事,性子又温婉,孝顺能干。她出身的确不高,但是张副官,你若有意,我认她作义女也未尝不可。”

       顿了顿,二月红继续说道:“我红家的人,和张大佛爷的人,也能是个门当户对。”

       二月红有一副好嗓子,加之习惯轻声慢语,出口的话即使用词咄咄逼人,叫人听到耳朵里却不觉生气,反而使人不由自主地去认同他。

       张副官满脸窘迫,平常飞扬的神气仿佛就是二月红夹着的那块糖油粑粑,红二爷一张嘴便把它给吃缺了一块,让张副官出声不是,不出声也不是,一副好皮相,白皙肤上尽是红态。

       “二爷,”张启山用手背拍了拍张副官的腿,让他坐下,等副官端正坐好,再坐直了对二月红说,“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谈谈。”

       “张副官愿意谈谈,也无需我登门。”二月红直言不讳。

       张启山把糖油粑粑往二月红那儿推了推,说道:“方才说了,我也正有意为副官做个媒。一直忙于事务,我孤家寡人,不能让部下在这方面也随我。”说完张启山侧身,指着张副官说:“二爷和我两头给你们安排个日子,去见见。”

       话已至此,二月红吃完糖油粑粑,道:“佛爷有心。”起身,“告辞。”

 

       送走了二月红,张启山坐回长沙发,手肘撑着膝盖,双掌捂脸。“二爷与他夫人就是这样结缘的。”张启山解释渊源的声音沉闷地发出。

       “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有事就说清楚,没事就请人家吃顿饭。”张启山说,“把事了了。”

       “佛爷,我不想的。”张副官说。

       “不想去?”

       “佛爷,”张副官没回答张启山的问,只是说,“惹出事端责任在我,佛爷要罚就罚我吧。”

       张启山抹了把脸,抬头,“没说要罚谁,更没要罚你。你何错之有。”

       “我惹事了。”张副官诚恳认错。

       张启山奇怪道:“打残八个,无理由收监十九个,闹得外方鸡飞狗跳,我一脚刚踏进长沙就被要人,这些你不提起,行了件善事反而认起错来。副官,说说你的想法?”

       “……”张副官轻咳一声,认真说道:“佛爷,那些都是有理由的。”

       “我知道,随便问问。”

       张启山摆摆手,起身坐到二月红方才的位置,遂即动筷,夹起了个糖油粑粑往口中送去,“都苦,这个甜,你也坐下吃些。”

       于是张副官应声坐回原来的位置,拾筷同样伸向那甜味。

       正当张副官一口咬住糖油粑粑时,佛爷的声音又响起,“世道不平,从军的没多少有个好下场。运好的还能留个全尸;运不好的,阴的阳的,表的里的,文的武的,来来回回被折磨得精神崩溃死无全尸——死了的还算倒霉里的祖坟冒青烟。”话锋突然一转,“副官,你跟我多久了?”

       “太久了。”未等张副官回话,张启山自己便答了,“我自己犯煞要破命,带得你也是这么大了没个家。不像话。”

       隆冬里东北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松花江绵延三千八百里,夏时波澜壮阔,浩浩荡荡汇入黑龙江,直奔鄂霍次克海而去。入冬到了结冰期,便大段大段地冻起澎湃波涛,寂寂无声。东北冬天的彻骨之寒,张启山曾切身体会,眼睁睁看着山河破碎,白骨露野,然而兵连祸深也抵不住斗转星移那般天道循常,松花江曾惊涛拍岸,于此季亦只有万籁俱寂。

       长沙的冬天却迥然不同,寒气虽亦逼人,不裹上重重冬衣也难出门,但街上冒着寒风瑟瑟出行的人不在少数,气温略有回暖,道上即刻便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比起东北百花杀尽、兵戈扰攘的肃杀之境,长沙更有人间的烟火气。

       张启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命硬骨子硬,枪林弹雨、尸横遍野没让他折了腰,反倒是造就了一个纵横驰骋、铁石心肠的铁血兵人。即便如此,对于一身硝烟战火味的张启山来说,人们安居乐业炊烟袅袅,那确是他喜闻乐见的。从东北出来后,张启山来到长沙。深处内地让这座城市仍有欢声笑语,生机勃勃,就像一直跟在他身边不离左右的青年一样。

       重新将过往沉入心底,张启山敛声,徐徐说道:“那孩子我见过了,二爷说得没错,乖巧聪颖,见了我也不怕,挺活泼的。一次不成,还知道换战术迂回,机灵。你要有心,自己不好意思提,我替你去,你也是姓张的,没关系。”

       “那户人家历代耕田,自给自足。农民也很好,历代多少王朝是直接或间接被农民推翻的?农者务实,脚踏实地,没有花花肠子老搞那些虚的。”张启山似乎想到了些有趣的事,嘴角上扬,“副官,你别不信,救济眼下时势,平定这乱世的,说不定还得是要从农民家庭出来的领导人。”

       张副官张了张嘴,没说话,眼眶却是红透了。佛爷今天话格外多,一字一句,和日本人的毒气似的致命,渗入他体内,把他的心脏刺得千疮百孔,甚至一个停顿,都让他痛得发颤。佛爷历尽千帆,仍捧着一抔黄土不肯丢弃,华夏大地哪儿需要这抔黄土,他便将其送去。张副官鼻酸,瞪大着眼看他的佛爷。

       跟着佛爷从东北出来,佛爷受过的伤遭过的罪,时至今日张副官还历历在目。佛爷心底的潭渊在东北就被冻上了,死水成冰,里头的东西永久封存,外头的东西再也进不去了。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张副官哽咽着说,“佛爷,我们能见到那天的。”张启山不置可否。

       “这回出去,九月八那天,碰到了个年轻人,朝气蓬勃,和你一样有事没事总爱笑。”张启山吃完了个糖油粑粑,又夹了个,“真甜。他邀我重阳赏秋,问我有没有什么挂念。我说有。”

       “您牵挂老百姓。”张副官哑着嗓子接道。

       张启山点头又摇头,笑着说道:“那年轻人有趣,他那会儿开心得正四处蹦跶,说这话不是自找没趣儿吗。”沉吟半晌,张启山才继续,“我跟他说我有个同辈人在长沙,希望他无病无灾,常平安喜乐。”

       张副官登时潸然,直盯着佛爷,咬牙坚持不出声。只见佛爷气定神闲地嚼着甜味,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张副官怕自己绷不住,赶忙塞了个糖油粑粑到嘴里,边吃边呜咽道:“好吃,太甜了,佛爷。”

       “嗯。”张启山看了眼张副官,只当他还是平常模样,说道:“他告诉我,他一家子世世代代就在那儿,战争来了也不想走,这是祖宗的地,哪儿能给别人占去。”

       “我说是啊,根都扎在这儿,想要脚下这块地,先把我们根给拔了。不然就算一时半会长不出来,总有一天要重新出土,要他们好看。”

       张副官混着泪把糖油粑粑吃完了,又咸又甜,还是甜味重些。他抽噎道:“佛爷说的是。”

       “那一天是远是近,谁也不知道。”张启山说,“所以,还是要先成家。那户人家的小姑娘你可有想法?记得去见见。”

       听佛爷这一记神鬼莫测的大转折,饶是张副官愁眉泪眼也不禁破涕为笑,“佛爷,您怎么能这样。”

       张启山也笑,问道:“我怎样?”

       “我去和她说明白,”张副官抹了把脸,“二爷那边还请佛爷说说。”

       “真觉得不合适?”张启山问。

       “真不合适,佛爷。”张副官答。

       “那看来我得花些功夫重新寻一户好人家。”张启山看向张副官说。

       “……”张副官擦干泪,深深凝视佛爷的眼睛,确认佛爷眼底的确是带笑的,才挪开视线,看着茶几上铺满的小食,埋头苦吃,专心致志。

       张启山和善地提醒道:“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

       “……”张副官鼓着腮帮子说了几个字。张启山凭着对他的副官的了解,辨别了出来,张副官说的是:我有家了。

       张启山指指自己,又指指张副官,说:“不是张家,是你自己的家。”

       话音刚落,张副官嘴里一顿猛嚼,一个吞咽的动作后唰地起立,笔挺地站着直视佛爷,严肃而认真地表示:“日寇未灭,何以家为!”

       张启山看着副官的非常反应,挑眉道:“霍副官?”

       “回佛爷,我不姓霍,姓张。”

       “张副官,”张启山也站起,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边走边说,“跟着我你还有的苦头吃。娶妻生子,当个平凡老百姓,隐世过日子,我希望你好。”

       “佛爷,我们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上门找我们,这是佛爷您教我的。”张副官的目光始终跟随着佛爷,诚心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能陪佛爷鬼门关里走一遭,自然是不怕吃苦的。我可是您亲手带的兵。”话末了,张副官双眼清澈,目光如炬,补充道:“我只怕佛爷要赶我走。”

       张启山止步,抬头与张副官对视,只觉目光灼人。“你成家之后又不是不让你回来做副官,”张启山又迈开了步子,绕到了长沙发背后。张副官看不见佛爷,但知道佛爷站在他身后,便僵直着身体说:“在佛爷身边我就好,离开佛爷我整个人都不好。”

       张启山在背后看着张副官挺直的脊背,想起多年以前大雪纷飞砭人肌骨的寒夜。他背着少年从死气沉沉的雪山里出来,走了三天三夜。东北的冬夜尤其长。第四天曙光初现,昏迷中的少年终于睁开了眼,醒来见他第一眼便笑开了,说,你还在,我们还活着。那时他们仿佛处于晨昏线的东西,一人身披浓重夜幕,一人踏着晨光。少年对满身血污的张启山伸手,说,我还走不了,你得再背背我。张启山说好,一步迈过昏暗,到曙光里把少年背起,就此一路同行。

       后来张启山找到了其他族人,带领他们一同逃亡长沙。

       这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世路万千。

       彼时少年此时他的副官,声音又支吾着说:“我的命都是佛爷给的。”很不服气,略显委屈。

       寒冬里的记忆冻结在心底的深渊,寒意太过冷冽,总伤人伤己。张启山在他的副官身后捂住心口,似乎这样便能止住持续破开的裂缝。张启山闭眼,深呼吸,道:“行,你别走了。”

       上前一步更靠近背对着他的副官,张启山双手置于张副官的肩上,一用力便把副官摁坐到沙发上。张启山俯身,将他圈入怀中。张副官望着虚空,感觉空气中夹杂着雪花冰片,入了眼冻得生疼,他向后伸手,环抱住佛爷的脖颈,闭眼歪头靠在了近在咫尺的面庞。

       张副官听见佛爷在他耳畔轻声说:“战火烧尽,神州不复满目疮痍时,希望站在我身旁的人,还是你。”

       蹭了蹭佛爷的脸,张副官无神地呢喃道:“我一直都在。”

 

       1949年10月1日,秋,晴。

       开国大典。

       二月红和张启山在楼门下,天空中飞机飞过,广场是一片欢呼,二月红看了看飞机,问道:“要我陪上楼吗?”张启山摇了摇头,点上烟:“这楼,不是那么好上的。我和日山上去就可以了。”

       “日山?”二月红疑道,“张日山?张副官?他还在?”

       张启山猛吸一口烟,吐出烟圈,道:“当然在。”

       二月红问:“怎么还在?”

       张启山突然大笑,反问道;“我的人,怎么不在?”

       二月红看着广场,失笑道:“就是你的人,才奇怪。”

       张启山没有再接话,他拍了拍二月红,往城楼走去。于是二月红便看见张启山刚走了几步,不知从哪儿就出来个与张启山身量相近的人一把抱住张启山,而张启山也由着那人抱,过了一会才分开,两人一同往城楼走去。

       二月红看见那人便认出他就是张日山,张启山曾经的副官。二月红记起当年上门为一户农家的小女说亲的事,紧接着眼前又闪过他的爱妻,心上顿痛不已。他摇摇头,转身离去。

 

       大地欢声雷动,张启山握着身边人的手,呵护般地摩挲。身边人往他耳朵凑了凑,诵道:“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诵毕,指了指广场上千千万万的人。

       张启山顺着他所指望去,笑意在面上雀跃。把身边人搂至身前,胸膛倚着他的脊背,将人扣入怀中,张启山把下巴磕在他肩上,畅然道:“山河犹在。”

       “中华民族站起来了!”怀中人兴奋道,“新中国成立了!”

       张日山忽然转了个身,张启山挑起一边眉,饶有趣味地看他。张启山只见张日山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屏息几秒,笑着说:“不愧是佛爷,未卜先知。”

       张启山做出了疑问的表情,张日山又凑到他耳旁,细语了几句,张启山便笑开了,说道:“这你都还记得。”

       “我都记得。”即使又过了许多年,张日山的眼里仍是清澈,看着张启山时总不自觉地流露出真挚的温情来,“那天你还说了,希望中华大地还复安生时我还在你身旁。你看,我还在。”

       张启山心底的潭渊被张日山看见,他仿佛看到了那一潭水渊一点一点地荡漾开。水汽迷蒙了张启山的双眼,化作旁人难以察觉的脉脉柔情,只被张日山看见。

       张启山拥他入怀,潸潸而笑:“我知道的,你一直都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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