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副】逍遥
*武侠
竹林。
是日风雨晦暝，凛风如刀。羊肠小道骊马飞驰，泥叶飞迸，鸟兽惊，啸声震耳。
长空雁叫，马蹄笃笃，西风烈。
清隽青年策马扬鞭，一骑绝尘，莫斜目未回首，一声喝下，骏马扬蹄长啸，止住去势。少年翻身下马，快似流星，从背后将长弓取下，挽弓搭箭，一发即出不复见。
林间人声惨叫，人影却无。风雨疾疾，难辨敌处何方。
然而青年不顾骤雨疾风，当即再发一箭，便又听得林间一声闷哼。又搭一箭，落马声传来；接连复发，人仰马翻之动作随声传至青年耳中。
风雨如磐，从青年弓上射出的箭竟例无虚发。江湖中除去九门位首，唯有一人精通此技，那便是位首之下得力好手，张氏日山小郎君。
道上传言，这张小郎君乃是那位不吃斋不念佛的张大佛爷之心腹，天资聪颖武功不凡。曾是默默无闻随光之影，然先年群英会上领张大佛爷之命一展身手，一人独斩十数江湖才俊，自此名声大震。此后不乏或年少英才或纵横老手登门求战，张小郎君来者不拒，一长弓一软剑，一一斩落马下。
据百晓生言，小郎君亦非无败绩。某一天一纸战书下到张小生面前，小郎君便奔赴约战地点。哪知江湖险恶，待小郎君到达，却见一道人墙，当即便了然中计。纵然张小生身手矫健，亦难一时以一敌百，落于生死存亡。
坊间传闻，小郎君负伤累累浴血奋战仍难逃出生天，双目赤红已然存了死志，却见张大佛爷御马踏着如血残阳而来。大佛爷见小郎君满身血污，勃然大怒，横刀出鞘便是血流成河。风雷雨电凝在面上一语不发，张大佛爷怒火滔滔，一眼瞪向小郎君，却见小郎君拖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来到他面前，亦是沉默着就要下跪请罪。大佛爷眼一眯，唇一抿，出手莫测，小郎君未及反应，已被捞上马背。天地同色，西山没日，一骑影成双。
有此一遭，江湖上便少见了张小郎君的身影，想来便是张大佛爷给小郎君下了禁令，严禁他再接任何挑战，少出现在危险之地。
这便是张氏小郎君张日山了，如今他出现在此处，看似还被人追杀，却不知是何缘故。
这厢张日山略一数，他共发了十五箭，无一落空，如此算来还有三人不见踪影。此回那方这般大动干戈，对他是志在必得。
此番棘手局面下，张日山却微微一哂，心道那三人亏得是占一方为王，否则以他们的心术不正，手段之毒辣，何以待他们先下手，他就先要去为江湖除暴安良了。
九爪阎罗陈皮阿四、百晓官家陆建勋、妙手毒医裘德考。许是深受门主影响，在张日山看来这三人与妖魔鬼怪无异，与蛇虫鼠蚁一般德行，实难登大雅之堂，也不知这三人何来的自信，竟要对门主下手。
张日山这便觉不可理喻。三人作祟事小，捅出天大的篓子又与他何干。只恨小人手长，不择手段令门主身处险境。门主安危事大，他暗地里三番两次欲对三人动手，皆叫门主察觉拦下，还免不了一顿训。
以是张日山便老实本分了，如常助门主打理门中大小事务。然江山易改，小人秉性难移，他欲为门主手下好儿郎，奈何诸君虎视眈眈，门主不慎染疾，魑魅魍魉便倾巢而出了。
张大佛爷手下无怂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张日山上门将三人底下搅得天翻地覆，引得三人亲自出马捉拿他。他本就存了斩草除根的心思，如此一来正中他下怀。
眼下境地。破风声从身后传来，张日山猛一伏身，铁弹子擦过头皮飞过，九爪勾紧追而至。顾不得其他，张日山倒地连滚，堪堪避开九爪阎罗，满身泥泞。
就在此时，陆建勋与裘德考也双双现身，直冲张日山而来。三面夹击，他是避也难避，无处可逃。
但张日山根本就没想过要跑。连滚之时他已拔出寒刃，陆建勋甫一现身，寒刃就已招呼上去。陆建勋此人善于情报，知人甚多，而相比之下三人之中他武力为弱。
不出意料，寒刃借着晦暗，张日山出手又疾，陆建勋躲闪不及，被匕首刺中，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说时迟那时快，张日山一击得手便速速翻身上马，拍马扬鞭时俯身一把捞起陆建勋挡在身后。果不其然风声未起寒芒先至，裘德考已然掷出三枚银针，接连正中陆建勋胸肺。当下陆建勋便猛呕一口赤血。
陈皮与裘德考有心紧追，然大雨如注难以视物，且张日山离去前狠狠将陆建勋抛来，拖了他们些许时间。再放眼一望，哪里还有张日山的身影。
马啸风雨中，竹叶纷飞，暗藏杀机。
裘德考正垂首检查陆建勋伤势，突然一支长箭破空而来，携雷霆之势直入咽喉。裘德考口中鲜血直涌，双手掐脖倒地不起。
不待陈皮有所反应，又一箭矢惊风，他身影微动，手上赫然拈上一颗铁弹子，霎时发出。铁弹子撞上飞箭，双双改变轨迹。林中杀机顿灭。
陈皮斜睨了眼裘德考与陆建勋二人尸体，愤恨痛骂。
而另一头，张日山引弓两次，也不管是否射中了，便大笑高喝着驾马狂奔。风为伴、雨添花，张家儿郎踏影归家。
尘满面，月如水，大佛镇宅。
换上干净衣服，张日山三两步穿过庭院深深，本欲往门主住处去，不料路上却被人叫住。
“站住。”
张日山应声站稳，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却始终听不得那人声再响。焦急万分等不到指令，又欣喜非常门主无恙，终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九脊水榭中一人靠着鹅颈椅，桓桓威武，耿耿精神，无一分病态，亦无丝毫异常，朗朗如晴空，皎皎如日月，正是一副安然康乐模样。
“佛爷！”
张小郎君清朗一唤，雀跃地步入了水榭，立定在大佛爷身旁，目光在他面上逡巡。“佛爷可安好了？”
“无恙。幸得故人赠药，已是痊愈。”
夜凉如水，月色明媚，华光粉饰太平盛世，落在张启山身上为其镀了层冷峻，阴阳分明的眸子却光彩熠熠，莫名生出几分冲波逆折万壑鸣雷之动势。
张日山看着他便觉喜悦，双瞳灿若星，眸光分毫不移。
张启山只简单披了件袍子，张日山看着心里又拧成麻花，劝道：“佛爷，夜里凉，回屋休息吧。”
“无妨。”张启山漫不经心地说，“过来取取暖，两个人总是暖和些的。”
张日山似是早料到会是如此，叹了口气，“佛爷大病初愈……”说着坐到了张启山面前，伸手从他腰间环上，一大个人都靠了过去，下巴垫着张启山的肩，努了努嘴，“还是回房歇息的好。”
张启山将他踏实地搂到怀里，轻抚他的背，“回房歇息？怎么个歇息法？”笑问。
温热气息呼在张日山耳畔，他不免略心猿意马，以往塌上温存缠绵之景瞬间浮现，正是与眼前相拥之人耳鬓厮磨。然夜风寒，一阵凉，顷刻便将脑海里的云雨吹散。
“养身子的歇息法。”张日山闷闷地说，“佛爷病一好，幺蛾子不作祟了，总有些其他人要来找佛爷的。总没个停。”
“这你倒说对了。”张启山也不再逗他，摆出门主架势，“一日之内了结了百晓官家和妙手毒医，两方手底下更是鸡飞狗跳，上门告状来，你说说看我要怎么个说法？”
张启山突然说起这事，张日山一惊便要弹跳起，却生生被张启山摁回怀里。
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正当张日山准备全盘托出时，便听见张启山悠然释道：“自卫反击，对方下手毒辣，为此你出手亦失了轻重，情有可原。”
张日山一时无言，他知他门主手眼通天，他所作所为从来未曾逃出门主之眼。现下门主久病初愈在家安歇，却仍时刻关注外界，当场被揭穿违命滋事之行，还是令他略感窘迫。思来想去，却未思及行事鲁莽之作风，尽想着自己一时心急还家，没把那些作妖的斩草除根，甚是憾恨。
听张启山言下之意，张日山便知晓他所行之事亦合了张启山的打算，由是更为遗憾了。早知如此，他也不省着力，三尺剑一出必要见血。
这般想着，张日山伏在张启山肩头就直叹气。朝夕相处，张启山怎不晓他这小郎君在想些什么，遂道：“休得再胡闹了。此回毫发无伤已是侥幸，九爪阎罗没那么好对付。”
“晓得了。”张日山说，听来无甚惧意，反倒有些不服气。张启山听着觉得好笑，到底是个好斗小子，死生不惧唯求痛快。
把他从怀里拎正坐好了，张启山肃然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那回被人暗算的事又忘了？初生牛犊，天王老子来了都敢战上一战，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出门横行，无常见了你都要避让三里地。”
“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只是今后我若再听闻你擅自以身犯险——”张启山缓缓起身，整理衣襟，“——禁足半年。”说罢便动身离去了。
张日山闻言登时愁容满面，望着张启山的背影欲哭无泪。只愣了眨眼时间，张日山一想到张启山衣着单薄又刚刚病愈，便大步跟了上去。
送了张启山回房，张日山说是自己惹是生非，担心佛爷遇袭，定要护卫左右。张启山似笑非笑地瞧了他几眼，也不多话，点点头也就许他在房里睡下了。
翌日。惠风和畅，天朗日清。
张日山跟随张启山来至茶楼听曲儿品茗，四下看罢，伏在张启山耳边唇齿张合，张启山随之点头。
小女慢捻琵琶，时而浑宏悠长，时而和缓幽细，隐含沉思，尽诉衷情。
茶楼今日底层满座，到了张启山与张日山这一层却无其他茶客上座，除去琵琶声嘈嘈切切，丝毫无存杂音。
玉珠走盘，忽起瓦檐走步声，非耳力超常者不得闻。
张启山持壶满了盅茶，推到方桌另一头，微一侧头，立于他身后的张日山便会意，颔首，后退没入黑暗。
张日山前脚一走，拐角处便出来位摇曳生姿的美人，娉婷婀娜，尽态极妍。美人绾了一头青丝，一对柳叶眉尽得风流，两汪含情目秋波暗送，肤如凝脂、唇若朱砂。金莲点地，朝张启山走来。
“佛爷不请我喝杯酒么？”一开口，便如三月春花丛莺燕嬉闹。说着就要在张启山对面坐下。
张启山睨了眼对面的座椅，指上微动，那座椅便直直退后三尺。“张某这儿只有粗茶，怕是不合阁下心意。”张启山淡然道，仿佛他面前站的不是位绝丽佳人，而是街上普普通通一位行路人。
笑意凝结，女子道：“佛爷莫不是要装作不认得我了？”
张启山端起茶盅，目不斜视，道：“还未识荆。”
“佛爷的忘性真是大。还是说堂堂九门之首，连杯酒都舍不得给？”
“霍当家何出此言？张某说笑罢了。”张启山当真笑了起来，起身行了个礼，“想来三娘子是当家当累了，疲得一身急性。”
霍三娘冷笑一声：“听闻佛爷寻得宝地却惹了一身病来，我本是前来慰问，却不知佛爷何故此般不给面子。”
“是讨酒慰问，或是其他什么事，恐怕只有三娘子自己清楚。不过，”张启山摸着腕上的二响环，道，“不请自来，也比藏着掖着叫人畅快多了。在下只想提醒霍当家一句，江湖险恶，望珍重。”
“江湖险恶，”霍三娘嗤笑，“该说佛爷的记性在张小郎君身上就好了么？我不过是受人之托下了封战书给他，这种小事，已过了好些日子，佛爷还耿耿于怀？”
听她提起张日山，张启山方漠然扫了她一眼，道：“他的事，从来不是小事。”
见霍三娘不以为然，张启山又淡淡说道：“刀口十二处、鞭伤八道、剑伤五处、血窟窿两个，另伤了条腿，体无完肤、奄奄存了一息。‘小事’？霍当家大可亲自试试‘这种小事’。”
“若三娘子自己下不去手，九门之谊，某愿拔刀相助。”
张启山说得淡然，霍三娘听了却遍体生寒。她早知张家的小郎君为张启山贴身护卫，地位非常，也知张启山视他为臂膀，却不知张启山能为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张启山这是把臂膀当作心肝了，霍三娘简直不知其所谓。
话不投机，霍三娘正当话口，就听得头上顶檐声响大作，恰恰琵琶声走向奔放，似有疆场万军厮杀。霍三娘眼神一凛，正欲告辞，而张启山步法精妙，转瞬已至身后，顺带了座椅请她入座。
霍三娘拧眉，察觉情形不利。咬牙道：“佛爷这是何意？”
“既已来了，不妨喝杯茶。”
说罢，张启山食中二指一并，在她肩头一点，霍三娘身子一僵，不得不坐下了。
张启山归座，笑着劝茶：“霍当家请吧。”
和风曜日，天正好，云如絮。
茶楼顶瓦檐上，三尺软剑剑光如练，迂回来去，势若水坠三千尺，缠缚于一刺客颈间，张日山手一抖，那刺客项上人头便高飞而起。
第七个。
张日山面若寒冰，眼底燃起阴恻恻的暗火。
不知好歹。佛爷抱恙时你们兴风作浪，佛爷好不容易安康了你们还不知收手，如此愿意送命来，那便万万不可拂了诸君好意，尔等性命、这般皆代佛爷收下了。
软铁如蛇，无锋无锷，张日山攻势愈烈，起招却携虎狼之意，直扑五步外正要逃离的刺客。张日山的剑疾若雷霆，轻易不出鞘，但若从腰间解下，饮血方归。
那刺客已觉剑意，却根本来不及反应，手上青锋未动，软铁便已然穿破咽喉。双眼瞪大，嘴大开，不可置信地跪倒，倾伏了便再无动静。
第八个。
还有一个。
屋顶上倒了八具死尸，四具心口渗血、三具喉间血洞、一具身首分离。此下站着的便只余张日山与另外一人。
那人已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却在张日山冷笑注视下分毫不敢挪动。
张日山道：“从属何人？”
“霍、霍家——”
“——呃！”
那人答完，张日山讪笑一声，剑已刺了出去。
九具。
张日山神色自若，瞧着对周遭漠不关心，随手拭去剑上残红，软铁归位，便纵身一跃，翻回楼内去了。
是日天净如洗，朗朗日当空，无雨无尘，青瓦淌着赤血，热气腾腾。
楼内琵琶声渐缓凝结，霍三娘如坐针毡，端着茶盏嗅个不停，却始终一滴未进。张日山归来时便见张启山对面坐着一位美人，三千黑丝如瀑，色若春晓之花，神情却是惊惶。
信步回到张启山身后，张日山看了眼霍三娘手中茶水，摇头道：“还是慢了。”
“怎地？”张启山往椅背一靠，随口接道。
张日山一笑，“佛爷为属下准备的茶都被别人讨去喝了，下回属下动作得再快些才好。”话毕，眸光幽幽斜飘到张启山对面之人身上，看了看又盯上她手里的茶。
霍三娘被他一眼看得甚是不自在，挪了挪身子，挺直了腰板，没来得及细想张日山对张启山僭越的语气，就见张启山用两指捻住他那盅茶的杯沿，递到唇边微抿，末了嘴角一提，道：“确是好茶。”话音未落，便持杯向后送去。
“莫惦记别人的物事。不是你的，分毫都拿不走。”
“佛爷教训得是。”张日山道。说着便很是自然地接过茶盅，就着张启山的痕迹仰头连带茶叶吞了大半。抬手一抹嘴，又道：“属下只惦记自家的。”
霍三娘张了张嘴，无言以对。这张家人……真是百无禁忌。看张启山和张日山二人动作似是旁若无人，言语里却字字带刺，霍三娘只觉压抑不快。再仔细一闻，张大佛爷这贴身护卫身上血腥气分明，她带的人恐怕已全折在这张小郎君手里。心中惊惧皆有，现下只想速速脱身。
然而当她定睛一看，就见张启山偏了点头，斜挑着眼看张日山，而小郎君也毫不避讳，直直回望，一方木桌都仿佛挺生了桃花灼灼，恰是风流万千。
霍三娘瞠目结舌，拢了拳轻咳，道：“这……忽忆家中尚有杂事需处理，恕先行一步。”
张启山这才收回眼神，手一扬，道：“请便。”霍三娘遂匆忙离去。
等霍三娘身影彻底不见，张日山长吁了口气，干脆地在张启山身侧蹲了下来，仰头睁着朝气的眼，全然没有杀人弑血时的凌厉冰冷，温润得像是溪畔饮水的白麈。
张日山道：“她欲对佛爷不利，为何还放她走？”
张启山低头看他，接过茶盅放回桌面，道：“她也只是试探罢了。”
“能试出什么来了？”
“九门之首还是九门之首。”张启山笑道，“还有，张小郎君的身手还是利落的。”
张日山蹲着往前蹦了一步，把脑袋往张启山腿上一磕，笑吟吟地说：“佛爷带得好。”
“好小子。”张启山笑弯了眼，伸手顺了顺膝上那颗小脑袋的黑发，“不可掉以轻心，他们必将卷土重来。以及，九门之外仍是江湖广大，我们上回去的那地方，免不了又要掀起风雨。”
“佛爷有何打算？”张日山侧着脑袋问道。
张启山不答。曲终人散，此时底层也只余了寥寥数人，张启山向下看去，却像是看见了风云天下，暗流涌动。
沉默了许久，张启山方拍了拍张日山，两人起身。张日山蹲久了，猛一起身脚上一麻，险些扑倒在地，好在张启山眼疾手快，把他扶好了，笑道：“你这样，我可得另作打算了。”
“反正佛爷作什么打算都是对的，我都听的。”张日山道。
张启山笑着摇头，也不再说话，顾自下楼去了。张日山咧嘴挑眉，悦然跟随。
过客不知几许，往来何其仓促。骊马两匹，武者二人，是以执手不顾俗世，两人共行，再不见忧思哭啼。
一方天地剑影刀光，三朋四友拭血论茶，未若两盏淡酒、共剪烛花。
如是红尘江湖，恣意逍遥。
全文完
